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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冒了。

  雖然我很討厭感冒,可是本來感冒就不是什麼大事,尤其是這種陰晴不定的天氣裡,有十多萬人在陪我流著鼻水打著噴嚏。總統的感冒雖然上了電視,實際上卻不會跟我的病毒有什麼不同----至少,我當時是這麼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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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冒了。

  雖然我很討厭感冒,可是本來感冒就不是什麼大事,尤其是這種陰晴不定的天氣裡,有十多萬人在陪我流著鼻水打著噴嚏。總統的感冒雖然上了電視,實際上卻不會跟我的病毒有什麼不同----至少,我當時是這麼認為的。

  所以,我決定去找一個朋友。

  朋友不是醫生。或者該說,不是執業醫生。高中時他雖然成績頂尖,不過個性還算不錯,升旗下課時還會跟我們鬼扯些有的沒的,所以不多久就得以被我們這票人從好學生名單裡剔除。你知道的,就是那種「以上幾人與老師過從甚密,兼又不知PARTY、舞廳、DISCO、美女、籃球等等為何物,實不宜與其接觸」的名單。又過了不久,自從他有一次跟生物老師因為演化理論的觀念不同槓上了之後,我們就變成了死黨兼戰友,每次生物課他負責在學術理論的解讀上跟老師打對台,我則負責在下面搧風點火鼓動全班起鬨。
 
  那一學期我們整整換了三個生物老師。年輕真好。

  幾年前他從醫學院畢業當完兵之後,並沒有乖乖的進駐大醫院等著一年一年往上爬向主治醫師寶座,而是進了一家藥廠蹲實驗室,還為此跟他爸媽鬧翻。他說:「醫學院教的東西,有太多人會了。而且,」他強調著,「而且那不能救人。」

  「我立志要救人。」他說。

  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論調。醫學不能救人,那還叫醫學嗎?

  但是我還是習慣在微感不適、發燒留鼻涕的時候去找他,讓他東摸摸西瞧瞧,再一臉不屑的告訴我說:「小感冒,回去喝點水睡個覺就好啦!」

  不開點藥嗎?我望著他實驗室裡滿牆滿架的瓶罐。

  「你這笨蛋、浪費健保資源的兇手。」他的不屑從病轉移到我身上,「感冒無藥可醫。」

  然後他會開始解釋流行性感冒病毒的生化反應、發病機制、傳染方式、免疫反應、這個那個、有的沒的、點點點點…………

  「所以,每年流行的感冒病毒都不盡相同。所謂的感冒疫苗也不過是我們這些藥廠研究員胡亂猜測下一次會是哪一種類型的感冒發飆,所以效用又短又沒辦法全方位防堵。」他第五次重複,「結論是,感冒無藥可醫。」

  「你給我回去乖乖的睡一覺就是了。」他指著我鼻尖這麼說道。

  我心虛的點點頭,假裝我瞭解。天知道我只是想要些能止住鼻水或是幫喉嚨消炎的玩意。

  不過,畢竟他是研究感冒的專家,還是一整個流行性感冒實驗室的負責人,他的不屑總是讓我很有安全感。他說了是感冒,那這就不會是肺癌,不會是愛滋,不會是那些高高低低的統計數字底下的奇奇怪怪名字。討厭歸討厭,回家喝點水睡個覺就能解決的事,無藥可醫又如何?所以,我決定還是去找朋友。

  跟隔壁同事打了聲招呼,用生病的理由蹺了下午的班後,我漫步到樓下公車站牌等車。雖然很想要稍微打個盹,轉了兩趟車、將近一個半小時的無聊車程裡,我卻被周圍沒斷過的噴嚏與擤鼻涕聲吵的睡不著。

  該死,我想。這下朋友八成還會用更不屑的表情告訴我:「你不知道感冒應該要好好休息嗎?」

  我真是他媽的討厭流行性感冒。

  到了藥廠,我換過證件,走進三樓迴廊盡頭朋友的實驗室。意料之外的,以往安靜嚴肅的實驗室裡,今天卻不時傳來研究員的笑鬧聲,簡直是充滿一片歡樂氣息。我向左一閃,幾個已經開始中年發福卻笑得像幼稚園小鬼頭一樣的傢伙從我旁邊打打鬧鬧跑開,正好露出背對著我的朋友。他右手裡拿著一個瓶子,正在一杯一杯的用100c.c小燒杯倒著某種液體傳給其他研究員。我仔細看了幾眼,鬆了一口氣。看來朋友今天的心情不錯,我可以不必被他不屑。

  那是法國香檳區出品,正宗的香檳。

  很貴的那一種。

  「你幹嘛啊?這次做疫苗預測正確,藥廠賺大錢、發紅利啦?」我走到他身旁接過一杯香檳,他這才發現我的出現。

  「那種小事,誰在乎啊!」他隨手放下酒瓶跟燒杯轉過身來,一雙眼睛睜得像兩個十元硬幣一樣大,還緊緊的抓住我肩膀搖晃著說:「我可以救人了,我是說,我找到救人的方法了!」

  他抓著我晃個不停,也沒管我是來幹啥的。而我現在才知道,高腳杯與燒杯的差別,就在於一個會讓香檳跟美女與草莓很搭調,一個會把香檳灑在你的鞋子與褲子上。

  趁我低頭忙著用手帕擦褲管時,朋友兩手一揮,頭也不回的向那票研究員們喊道:「好啦好啦,安靜!都出去出去!下午放你們半天假!」

  看著那群學歷證照堆起來恐怕比我一個人還高的博士碩士們,雖然聽到放假雀躍不已,卻都還是乖乖閉嘴往門口移動,我真是深深體會到什麼叫做『專家也不過是訓練有素的狗』。剛剛還鬧成那樣的實驗室,竟然這麼一會兒功夫就可以安靜下來,只剩下我跟朋友兩個人。

  我沒好氣的問他:「那什麼叫做你可以救人了?你發現感冒的治療方法了嗎?」

  「笨蛋,你要我說幾次才記得?感冒千變萬化,無藥可醫。」他興奮中還不忘不屑,「所以我才找的到救人的方法!」

  我聽的一頭霧水,正要追問,他又搶在我前面問道:「喂,你怎麼剛好這時候跑來?知道我實驗成功啦?」

  「你白痴啊!誰知道你什麼鬼實驗成功了。我只是好像又感冒了。」

  他呆住了。聽到『感冒』兩個字,他竟然呆住了!

  「你幹嘛啊?」我問,「怎麼今天這麼反常啊?」

  「笨蛋,你懂個屁。」朋友回過神來,拉著我走到操作台前。

  「捲袖子。」他說。

  「幹……幹啥?」我抓緊袖口,警覺到他正在開櫃子尋找的不會是什麼好玩意。

  「幹啥?抽血啦!快點!」他從抽屜一角拿出一隻10cc空針,撕開封包。「你不要跟我說你現在還是會怕針頭喔!」

  「我操!怕針頭犯法啊?我………的,」我幾乎是口不擇言了起來,「你敢拿那根針頭戳我就試試看!」

  「喂喂喂喂,不過是針頭嘛!」

  「媽的!從國中以來就沒人能拿針頭戳我還全身而退,你不要以為你會是第一個!」

  他聳一聳肩,苦笑中帶著些許無辜又神秘的味道,在我的拳頭前把抽出來一半的針管又塞回封包。

  「好吧,可是等你變笨了,可別來怪我喔!」

  變笨?我慢慢放下拳頭。他是頭殼壞去還是神經接錯線啊?我雖然有點發燒,也還沒到燒壞腦袋的程度吧?我有點懷疑是誰變笨了。

  「別怪我沒告訴過你喔!」他悠哉的坐下,露出一臉從前在我們的第二位生物老師堅持病毒要算是生物時的笑容。

  「老師,」我還記得他說,「病毒不是生物。病毒不會運動不會成長,只會入侵跟複製。」

  「所以病毒,」他後面這句話只有鄰座的我勉強聽見了,「是藝術。」

  有鬼,我想,這件事一定有鬼。從針頭的壓迫下冷靜下來,我開始有能力組織思考。他是感冒病毒專家,哪有聽到感冒兩個字會發呆的道理?這件事有鬼的厲害。

  「你又幹了什麼?」我劈頭就問。像他這種會在講台上潑滿冰水然後用滅火器讓它結冰再看著老師在冰上滑倒的人,沒什麼是做不出來的。

  還好的是,不管幹了什麼,事後他總是會跟我承認。

  不太好的是,不管幹了什麼,他總是事後才跟我承認。

  「沒什麼,只是幫一些病毒加了點料。」他越笑越神秘,我卻開始起雞皮疙瘩。

  「什麼……加料啊?」

  「如果我說,這次流行性感冒是我引起的,你會怎麼想?」他身體往前一傾,像在看小白鼠一類東西的那樣盯著我。

  我很早以前就討厭感冒,而現在,我開始連感冒病毒學家一起討厭了。

  「你知道感冒以現在的技術無法預防無法治療吧?」朋友問我。

  我點點頭。廢話,就算自己沒學過,我也早就從某人那邊聽到會背了。

  「而且感冒沒有什麼免疫力可言,不像麻疹啦水痘啦的,得一次幾乎就可以終生免疫了。感冒不是。感冒,沒有那麼容易。」他越講越得意。

  我忍不住兇了他一下:「我知道這是你的專精,可是我也不是醫學白痴,OK?給我講重點!」

  「重點?重點就是,藉著感冒的傳遞,我得到了救人的能力!」他情緒突然亢奮起來,竟然忍不住揮舞起雙手,「我讓每一個人類,都有了一個新的機會!」

  「媽的,你別挑現在發瘋好不好?快給我說清楚!」

  「你想知道?好,我跟你說,你可先不能傳出去……」他停下那種我覺得比較像是抽筋的舞動,壓低聲音說道,「不然不但我的飯碗會砸掉,這整個計畫也可能會失敗。」

  「我在流感病毒裡加了一小段基因,讓感冒中的人,」他吸一口氣,「變笨。」

                             幹。

  這是我腦子裡想的到的第一個字。每當我不知道如何反應的時候,就會罵一聲幹。可是這次我嘴巴張大的幅度讓我發不出這個吐氣音。

  所以,我想著,幹。

  「我……的,你在開玩笑啊?變笨?」我勉強擠出一句不用問候他家人來開頭的句子,「哪有這種事的。感個冒就會變笨?又不是……呃,又不是……又不是腦瘤!」

  他忙一邊用手勢叫我小聲點,一邊說道:「以前是沒有這種事的,可是現在有了。」他比比一旁的冰箱,「因為我意外發現了一種很特殊的細菌,會合成一種很特殊的蛋白質。」

  他得意的看看我,繼續解釋下去,也沒管我對『合成蛋白質』這檔事比對『政治黑幕』還不瞭解。沒辦法,路邊一本一百元有找又有美女泳裝圖的雜誌裡,可沒教過人什麼叫做蛋白質合成。
 
  「這種蛋白質的前驅物注入老鼠的血液後,可以有效的穿過血腦障壁進入腦部,然後在特定部位分解出蛋白質本體---我目前暫時叫它『F因子』---而F具有酵素的特性,可以跟部分的神經傳導物起某種反應。而後,在我還不十分確定的機制作用之下,」

  他深深吸一口氣,就像是要介紹衣著暴露的歌星出場的野台戲三流主持人一樣,繼續說道:「F可以降低邏輯思考能力、減緩計算速度、分散注意力、提高情緒衝動,以及影響一些其他的大腦功能。而且就像你剛剛看到的情況一樣,F不只會影響老鼠,在人類身上也可以觀察到同樣的結果。」

  我似懂非懂。幹。

  「我把合成蛋白質前驅物的這段基因逆推出來,將它鑲箝進流行性感冒病毒的基因之中,結果並不影響病毒的正常機能,所以我就大量培養病毒,然後,」他理所當然理直氣壯順理成章的說。

  「然後你就變笨了。」

  雖然是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可是從他那嚴肅的表情、堅定的眼神來看,朋友如果不是真能撈到個諾貝爾獎來燒香供奉,恐怕就該夠資格捧幾尊奧斯卡小人回家頂禮膜拜。

  「你……我……你……他……的……」我再度強壓下我對他家人的誠摯關心,只是表情恐怕有點不是太溫文儒雅的說:「你在那票研究員身上做……人體實驗?」

  他兩肩一聳,一副無關緊要的模樣:「不然他們是來幹嘛的,幫我進行研究?別傻了!那群只有學歷,沒有實力的傢伙。同樣的工作,花一半的薪水請大學生來打工可能都作得比他們好……再說,」他挽起袖子,露出一圈彈性繃帶:「我也沒對他們不公平啊!」

  我一震,開始覺得自己頭昏。

  朋友繼續說著:「在動物實驗確定沒有問題之後,我自己也打過幾次F,劑量還比後來打他們的要多的多。你還沒看到我前幾個月的樣子呢!我那幾天啊,真是……嘖,那票狗屁研究員啊,」他不屑的笑著,「還以為我是失戀了還是怎麼了的。企!都三十好幾的男人了,還會為了失戀失魂落魄迷迷糊糊?」

  上個月失戀時我就亂失魂落魄一把的,還為這個被老闆刮了好幾頓。不過,一來我還在一片混亂,二來也著實挺丟臉的,我並沒有拿這個反駁他。

  他拍拍那圈繃帶,嘴裡卻沒停下來:「可是,停止注射後一個星期內,我就回復了正常狀態,評量結果,注意力、記憶力什麼的都回復了,在白老鼠跟我身上都沒有成癮現象或戒斷症狀發生。我幾次抽血檢驗,發現F的殘留量在最後一次注射後第五天已經降到零。所有檢查結果都是正常:老鼠腦部切片沒有發現細胞壞死、實驗室環境下F也不會對神經元造成傷害、在代謝過程中沒有肝腎毒性產生,它絕對安全,絕對有效。包括培養基、實驗動物、以及人體實驗的所有結論,都導向一個結果………」

  他深呼吸,抬頭挺胸,用那種相當於十萬個納粹黨員同聲高呼希特勒萬歲份量總和的熱情說:「F,這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我不但是頭昏,而且一定還產生幻視幻聽了,我想。

  「於是我前天趁著實驗室研究員定期抽血檢查的時機,偷偷幫每個人靜脈注射少量F前驅物,悄悄的做了更大規模的人體實驗。結果相當成功,你也看到了,他們變成一群給他們香檳就高高興興,叫他們出去就安安靜靜的笨蛋。」他滿意的笑著,抓起酒瓶就這麼對著嘴灌了口酒。

  「雖然他們本來就不過是群訓練有素的狗,不過現在,他們還是群笨狗。」

  你看過電視收訊不良或是鎖碼台沒裝解碼棒時那種黑點白點糾纏不清的蚊子打架畫面吧?我現在的腦子裡就出現了一個那樣模模糊糊的微弱影像。「幹,」那是一隻醜不拉嘰的小狗,牠狠狠的瞪著我說:「我幹。」

  「我這計畫一直在秘密進行,沒跟他們說過細節。他們還一直以為自己做的只是某種病毒蛋白質的序列跟特性分析而已。這群書呆子,連蛋白質的來源都判斷不出來。」

  小狗慢慢清晰起來,糾結的短毛也看的出來是棕黃色的。這種邋遢樣子該是隻流浪狗吧?怎麼牠又會戴著個漂漂亮亮的頸圈呢?

  「你說,這種人能幫我做什麼?既然老闆不能白付他們薪水,我就只好委屈他們當一下實驗動物了。反正應該不會造成永久性的傷害。」

  小狗的一隻眼睛是發炎的紅色。牠用另一隻眼睛繼續盯著我,真是奇怪。

  「我把那段基因成功的放進病毒裡,還給這隻病毒取名為Fool Flu,愚蠢流行性感冒,簡稱愚流感。」

  小狗不是應該汪汪叫的嗎?我被牠看的有點不舒服。怎麼會有一隻會罵髒字的狗?

  「我一面增加病毒的數量,一面萃取F進行實驗。一等到實驗證實F確實有效,我就把大量培養的愚流感病毒釋放出去,然後,」他揚首又灌了一口酒,笑笑,接著說:「開香檳慶祝。」

  「因為我是訓練有素的狗。」小狗得意的抬起頭秀出華麗的頸圈:「這是愛因斯坦說的。」

    好吧,我努力冷靜的告訴自己,在我能夠做出反應之前,得先搞清楚我到底聽到了些什麼。於是我克制著情緒,提出第一個問題。

  「你是說,你培養了大量的感冒病毒?」

  「對,大量。大概夠讓新光三越淹沒在鼻涕裡的那種大量。」

  沒時間噁心。第二個問題。

  「而且,那些病毒,都………」

  「對,都能讓人變笨。一加一需要思考的那種笨。」

  乓、砰、嘩啦。我狠狠的揮出一拳,朋友連著椅子往後一栽,從桌上撞下一堆不知是數據還是論文的東西,滑倒在地。

  然後,第三個問題。

  「你,就這樣……讓那些病毒流出去了?」

  「對。雖然不是全部,」朋友躺平在地上,摀著臉,用帶著笑意的鼻音回答:「我還是把其中一部份病毒散布出去了。」

  我應該是很想再揍他一拳的,但是我卻做不到。因為我的全部腦容量暫時被某一個想法給盤踞侵佔,沒有地方可以容納其他的思考。

  天啊,我也感冒了。

  「現在你願意抽血讓我檢查了嗎?」他扶著桌子爬起來,邊擦著鼻血邊問我。

  你願意變笨還是願意讓人戳一針?

  在回答這個問題前,容我提醒你:手裡拿著針筒的這傢伙,前天才藉抽血之便讓一群喝過洋墨水的博士碩士變成白痴。

  如果我不讓他抽血,我有可能變成笨蛋而不自知;但是如果我讓他抽了血,我反而更有可能變成笨蛋,唯一的不同是,因為他事後什麼都會跟我承認,所以我會知道我變成了笨蛋。

  如果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個笨蛋,你會不會想要知道?我不禁苦笑。不管怎麼算,我都不會佔便宜。

  「你想都不要想。」我伸手拉住朋友,幫他站起身。既然扁他不能解決問題,我還是先把該問的問完比較重要。

  「你弄出這次感冒流行,就為了讓全世界變笨?這對你有什麼好處?」我右腳勾起地上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問著朋友。

  他笑笑搖頭,回答:「第一,這次流行性感冒不完全是我弄出來的;第二,有好處的不是我,是全人類、全世界。」

  我才剛要張口,他就又搶了我的話:「你別老是幹啊幹的,先聽我說完吧。我剛剛說這次感冒大流行是我搞出來的,其實太過自大了。老實說,我只是搭了個便車而已。」

  朋友這麼一說,我只好把到了喉嚨的半個字又吞回去,乖乖的聽他解釋。

  「光靠大量散佈流行性感冒病毒就能夠引起流行,其實只是不切實際的理論。感冒為什麼要隔個幾年才會大流行一次?就是因為感冒病毒又可以細分成許多群,對不同類型的感冒病毒也需要不同的抗力。人體要產生某種抵抗力,必須先接觸到這種疾病,身體認識它後,才會知道該怎麼對付它。當人類群體中某種感冒的患者越來越少,其他健康的人也就越來越沒有機會接觸到這種病毒,當然也就沒機會產生免疫力。而且,不同疾病的免疫力也有不同的保存期限,感冒的免疫有效時間只有短短幾年。再加上感冒屬於最容易突變的那類型病毒,隨時都可能改變自己的特性,讓免疫系統不認識它。於是到最後,整個區域的人對這種病毒的抗力降到一個限度以下時,這類型病毒就有機會再度引起流行。像最近在流行的A型感冒,上次它引起這麼大的流行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所以現在幾乎沒有人對它有抵抗力,一旦有幾個人開始傳播病毒,那就簡直是風行草偃了。」

  「那句話不是這個意思。」我挑他的口誤。

  他不理我,繼續接著說:「所以我並沒有『製造』這次流行,而是在這次流行開始之後,從我培養的幾種Fool Flu裡,緊急挑出跟這次流行的病毒最接近的一種使用。這次流行的範圍擴張非常迅速,表示人類目前對這類病毒的抗力在最低點,理論上它甚至能夠感染、傳播、影響遍及全世界。這種時機幾十年才有一次,不好好把握實在太可惜。」他嘆了口氣,又說,「不過如此一來,先感染上正常病毒的人,就可能會有能交叉對抗愚流感的免疫力。其實我本來考慮過要把培養的所有病毒一次散佈出去,亂槍打鳥,這樣也至少會有一兩種病毒成功。不過考慮到後續發展,這樣做的投資報酬率實在太低了。」

  我不禁想起他剛剛說的什麼噁心鼻涕海。這傢伙,別人感冒很好玩嗎?

  「你難道沒有考慮過,如果一個人突然變笨了,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嗎?」雖然我不是百分之百會變成笨蛋一個,可是也要考慮一下其他的問題。「社會會大亂的。你能想像一個核電廠工程師因為你的病毒而變笨的後果嗎?」

  他搖搖頭看著我:「你也感冒了。你說你現在在幹什麼?」

  我一愣。

  「你感冒了,身體不舒服,所以你請假了,沒有去上班。感冒的人本來就應該休息,不是嗎?」他說:「一個核能電廠工程師當然不應該在變笨的時候上班,可是他同樣也不應該在感冒的時候上班。要讓體內產生的F達到有效濃度,你的感冒至少會嚴重到必須請假兩三天。等到感冒快好、症狀開始消失的時候,也差不多是F開始發生作用的時候。你會變笨大約一天,沒有頭痛發燒、沒有咳嗽鼻涕、沒有身體不適,單純只是變笨的一天。而且最重要的,這剛好會是你病假的最後一天。我有沒有考慮過?你知道我為了控制這種微妙的份量,花了多少心力嗎?」

  「我怎麼可能知道。如果他堅持不請假怎麼辦?」我追問。

  「感冒到那種程度還不請假,不需要變笨也一樣會造成意外。」朋友偏頭噘嘴,又露出不屑的表情。

  「好吧,可是重點是,」我說,「你讓人變成笨蛋,跟他媽的救人有什麼關係?」

  「你還不懂嗎?」他的語氣根本就是在說『孺子不可教也』。

  「這是唯一,」他一臉嚴肅的看著我,說道,「唯一拯救世人的方法。」

  當然。

  我當然不懂。

  「麻煩你,」我說,「他媽的給我解釋清楚。」

  朋友從旁邊拉過一把椅子坐下,說:「先喝點香檳吧。很貴的。」

  不勞他費心提醒,我也正要伸手去抓酒瓶。其實,即使不是現在這樣的心情,遇到喝酒這種事,從高中開始我也從沒跟他客氣過。

  他看著我不把香檳當香檳的喝酒法,開口,說話。

  『這聖果看來實在誘人,令人垂涎;它的益處是使人聰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吃了對人的身心都好,這又有什麼妨害呢?』

  我沒說話,只是盯著他,繼續喝我的酒。我當然知道,這段話來自他高中時最喜歡的一部著作。
 
  他笑笑,繼續背誦著。

  『自從我們的眼睛更為明亮睜開來看事物時,真的發現我們能辨別善惡;然而,只見好的失去了,惡的卻存在;這真是壞的智識之果。』

  「請問,米爾頓的失樂園,跟你的白痴病毒又有什麼關係了?」我問。

  「你還不瞭解嗎?」他說,「智慧,是神所不允許的,也是人類的原罪。」

  我不可置信的看著他。這傢伙不是無神論者嗎?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疑慮,追加補充道:「我是說,假如世界上有神的話。」

  好吧,不管世界上有沒有神,總之我還是搞不懂他在說什麼。

  「你還是不瞭解。」他看著我的眼睛,不知是真的看出我的疑惑,還是只是看見我感冒又兼喝了酒的紅眼睛,幾秒鐘後做出這個結論。

  「沒錯,我還是不瞭解,而且我快要懶得瞭解了。」我晃晃快空掉的酒瓶,拍拍充滿了氣的肚子:「你再不有屁快放的話,我就要先放一步了。」

  朋友嘆了口氣,思考了一會兒,說道:「好吧,那我用最簡單的方式跟你說清楚。」

  是啊,你早該這樣做了。 

  「你知道嗎,我十四歲那年,曾經生過一場大病,發了三天的燒、整個人變的昏昏沈沈,毫無思考能力。」

  這件事我知道,他高中時就曾經跟我說過。

  「可是,當時我覺得很快樂。」他繼續說了下去。

  「我什麼都不會思考到、什麼都不會限制我,不需要顧慮唸書求學、不需要顧慮社會規範、不需要顧慮文明社會的一切束縛。我是貼近自然的,而且我幾乎是完全的快樂。」他說,「除了要命的頭昏頭痛以外,我快樂的不得了。」

  我呆呆的望著他。這一段他沒跟我說過。

  「但是當我的病好了、我的智慧回來了,我又陷入了痛苦之中。無論自以為多麼自由,人還是受限的。當我的心智和慾望只需要一塊很小的地方時,所有潛在的界限都在遙遠的地方,我可以感到無拘無束;但是當心智能行動的範圍變大了,想要的東西變多了,自然就會碰觸到許多的桎阢。發現這件事的一瞬間,我好難過………」

  「你知道嗎?」他突然看著我,「由那之後直到現在,支撐著我作一切事情的動力,是那時短暫的單純快樂感覺。」

  我默然。

  「只知道繼續追逐智慧所能及的東西的人,將失去智慧所不能及的東西。只知道繼續崇拜智慧的人,將失去自然與純粹。我讓人失去一天的智慧,只是希望能讓人在這一天中明白這個道理。」

  「於是你努力的追逐自己的智慧,用它來……蒙蔽別人的智慧?」

  「是的,也用來蒙蔽自己的智慧。你知道當我為自己注射F的時候,我是以一種朝聖的心情在尋找靜脈嗎?你知道當我推動著注射針管時,我幾乎有一種射精的亢奮嗎?我是多麼期待著失去智慧啊!」

  我反擊道:「可是擁有智慧也很快樂啊!每當唸完一本好書,看完一部好電影,聽完一段好音樂,我都會快樂啊!這難道不是智慧帶給我們的快樂嗎?」

  「我並沒有否定智慧。就算智慧是禁果,它還是很重要。只不過它並不是一切。」他說,「正在看一本書的時候,你也許會很快樂。可是看完這本書的一瞬間,也就是開始感到失落的一瞬間。這就是智慧的快樂,慾望的快樂,必須不斷餵養、不斷添加燃料才能維持的快樂。智慧可以為別人創造快樂,但智慧無法為自己感受快樂。智慧很重要,但是你偶爾必須放下智慧,才能看清它所做不到的事情。」

  「照你這樣說起來,有罪的不應該是智慧,應該是慾望才對。」我壓榨腦力挑出他可能的錯誤,「智慧只負責讓人快樂,要求燃料卻是慾望的表現,不是嗎?」

  「你有沒有唸過哲學?」他說,「哲學的遊戲規則第一條:人類不可能擁有真正的智慧,人類擁有的只是『對智慧的慾望』。智慧的快樂就是慾望的快樂,愚蠢的快樂才是純粹的快樂,世上只有這兩種快樂。」

  「可是,那……愛情呢?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你不需要做什麼,不需要燃料也不需要慾望,只要想著你所愛的人,就可以感到快樂。所以愛情也不需要與慾望有關,不是嗎?所以世上不是只有你說的兩種快樂,也不是只有你的病毒能解決你的問題,不是嗎?」

  「如果愛情也可以做成病毒,我早就做了。」他不屑的回答:「愛情會讓人變笨,愛情也是F。」

  「那麼,痛苦呢?沒有痛苦的陪襯,也就沒有所謂的快樂。這你無法否認吧?」我想起了電影主角在這種情況下會對瘋狂科學家說的話。

  可惜我眼前的科學家並沒有那麼瘋。朋友回答:「你說的還是慾望的快樂、比較級的快樂。你看過小嬰兒吧?對嬰兒來說,快樂需要經過比較才能存在嗎?為什麼長大了、有智慧了之後,快樂就必須依附在痛苦之上呢?而且你想得太多了。我只是個病毒學家,我只是做出了一隻病毒,我只是試著替人們指出一條路。我並沒有逼著每個人一輩子都要走在這條路上,並沒有妄想消除一切痛苦、讓人們進入永恆快樂的終極無聊狀態,好嗎?」

  我無話可說。

  我既然找不到他理論的錯誤之處,又如何有話可說?

  「所以,」他回到那種興奮虔誠抖顫的聲音,「我釋放了愚笨,也就是釋放了快樂。人們很久不曾記得的真正快樂。」

  「假如,」我努力的做出最後的掙扎,「你所說的是真的,那麼人類的智慧到底有何意義?那只是自然與造物為了讓人類痛苦而設計的產物嗎?」

  「我不知道。也許,只是人類使用的方法錯誤吧?」朋友若有所思的說。

  「自然有自己的法則。我只是以一個人類的身份在努力,但是一切結果,總是會照著自然的心意去走。我不過是被自然隨機挑出的一個引信,」他說。

  「而自然終將決定一切。」

  而我,再度沈默。
 
  「所以呢?你的實驗結果呢?」

  兩個月後,我在初夏的驕陽下龜縮在冷氣房裡,偷偷的用公司電話打給朋友。

  「你說呢?你有聽說什麼人最近因為感冒而變笨了嗎?」朋友在那頭意興闌珊的回答。

  「為什麼?你不是說的跟什麼似的,還開了香檳慶祝嗎?」朋友有三種事從來不作:一不作沒把握的鳥事、二不作沒意義的蠢事、三不作會被抓到的壞事。所以我高中畢業時背了兩支小過,一起混的他卻是出去科展得名,記了一隻大功。

  「我不知道。我做了會產生F的病毒、做了讓F直接作用在人體的實驗、還做了F合成速度的精密計算調整,但我卻沒有把三個部分連起來,完整確認病毒在人體產生F的過程。畢竟,雖然愚流感病毒能夠在培養基裡製造F,但這並不代表它在人體裡也一定能做到。也許是培養基跟人體的一些不同因素、也許是什麼其他的原因,總之,這次實驗失敗了。這場難得一見的感冒大流行引誘我,讓我急著釋出愚流感病毒,卻忘了應該冷靜的事先評估。我用智慧創造了我想要的機會,又因為沒有善用智慧而浪費了這次機會。這真是對我最大的諷刺了。」

  「…………………」我無法決定要安慰他還是嘲笑他、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或是嘲笑他。

  「總之,這件事就算是結束了。」他悠悠的說。

  「咿?」我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差一點引起科長的注意。

  「結束?那你是說,你那些其他品系的笨蛋病毒………」

  「已經跟相關資料一起銷毀了。」

  「咿咿咿??」以這種音量,別說是科長,恐怕連對面辦公室裡的經理都會注意到。

  「自然界不讓我作這件事,必然有它的道理。也許,只是現在時機還沒到吧………不過,」他突然精神一振的說,「至少我還是確定,我釋放出了一段可以讓人變笨的基因……」

  「只是那段基因不怎麼聽你的話,是吧?」我摀著話筒,低聲的接下去說。

  「嘿,你有聽說過聽話的基因嗎?」他語氣裡帶著笑。

  「只要那段基因還在世界上存在著,總有一天,經過某種程序之後,它會發生原本的作用的。」他嚴肅的說著。

  「這就是自然的原則。等待,終將獲得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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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這就是那年春天的事情。

  朋友跟我從此不再提起這件事,那群被當成白老鼠用的研究員也早就一個一個的回復正常,毫無懷疑的繼續當起他們訓練有素而不快樂的狗。偶爾我也還是會感冒、還是習慣翹半天班去讓朋友不屑、還是回來喝點水睡個覺就會好。

  我沒有變笨。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變笨過。

  可是,下一次呢?

  朋友跟我,都還在等待著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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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lackj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